得獎者:李崇建
得獎作品:左手的謬思
我曾經嘗試用左手寫字,左手的視野與風景和右手不同,這是從班上寫字有困難的孩子身上觀察而來,我從而注意到凡事用左手卻常左右莫辨的阿福,唯獨寫字用右手。阿福說記憶裡面是老師無數次的糾正改過來的,阿福常說老師有理,因為這個世界普遍是為右手設計,從門把到電腦滑鼠,他舉出數十項右手不易覺察的措施。
在體制外學校教書四年,和我從小領略的教育經驗不同,彷彿觀賞一場左手書寫的風景,讓我的視野充滿新奇與理解。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左手的謬思

  二十年前我當學生的時代,和現在的學生有所不同,那時上學走的是一條寬闊而缺乏紛雜風景的街道,街景秩序而單一,街道很乾淨,大概牆上處處印著「消除髒亂,人人有責」字樣,呈現一種蕭索的美感。二十年後我踏著同樣的路去學校,像打開一只積塵的時光抽屜,取出老樟木味道的冬衣,穿了以後走在紛擾的街道嘈雜的市聲裡面,鋪陳著不合時宜的疏離感,有一點格格不入,卻還有一點點切身的熟悉。在這條路上行走,學生來來往往,回憶和現實存在一條涇渭分明的感覺,彷彿概括著一個渾然的概念集合,在我內裡錯落著一張張幽幽碰撞的臉龐與風景。
  學校有同樣是畢業校友任教的老師感嘆,這個世界變化好快,快得他來不及認識,學生也跟著變了,不如以往的純樸勤奮,好懷念過往單純的秩序。學生的確不一樣了,髮禁解除,手機盛行,網路語言「粉」味十足「偶」個不停,聯考也不見了,這個世界已經是一個新的世代,彷彿失了序一樣令人手足無措。我腦子裡因此有一個模糊的念頭,我生活的時代似乎已經過去,這是一個不一樣的,有很多不同聲音的世界,而我們已注定生活在充滿雜音的世界裡頭。很多人很擔心那些稀世美麗的詩句,美好品德會被洪流淹沒,而蕩然無存。所以老師們說我們是最後一道防線了,啊!我意識到自己可能是一道捍衛美麗世界美好品質的防線。
  學生還是要上學,在教室裡面像蘿蔔種在坑裡面一樣整齊坐好,他們還是要認字寫功課,功課裡面一樣有國語、數學……各種科目,和我們學生時代一樣。學生寫字不像以前那麼整齊了,同事說是電腦時代的因素,似乎有跡可尋,但學生裡面有一位特殊的孩子吸引我的目光。這孩子蓄著三分頭,和其他學生動輒過耳的長髮形成明顯對比,對老師很尊敬,還有一個我異常親切的名字---王小明。那是我所身處的童年最常聽到的名字。
  王小明是一個轉學生,在班上很安靜,但寫字有點兒困難,一橫一撇很不自在,像池塘中游泳的蝌蚪,扭扭捏捏。我觀察到他握筆的方法有點兒奇怪,彷彿筆上有個引擎,很不容易駕馭,尤其令我訝異的是,他筆畫書寫的方向與左右兩邊的字型常顛倒,這個問題不僅困惑我,更困擾他。我告訴他要注意握筆的方法,留心空格裡面每一筆畫如何安置,偶爾也要他試試不同的筆畫順序,是不是會寫得比較順利工整。他唯唯諾諾很恭謹的說,知道,知道。我站在他身旁看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用力的寫就,在費力的一橫一畫的雕刻之中,小明臉孔的稜線在我腦海裡面逐漸清晰,一個我熟悉的容貌慢慢從我記憶深淵裡一點點浮現出來,彷彿是我回到20年前看見鄰座同學的樣子,頓時小明費力的一字一撇都是光輝。我很想幫助王小明,想以前我老師怎麼教的呢?似乎只有不斷的練習,但是看他認真賣力卻無法改善的模樣,於心不忍。
  一日在教室外面碰到送便當的王小明媽媽,我彷彿看見一樁燦爛幽微的事物一般感動,20年前許多媽媽到學校送便當的光景,在這個匆忙的時代裡面,像風吹雲水流影,早已消逝無蹤。
  我很好奇小明寫字的情況,便和他媽媽聊了小明以往的學習經驗?媽媽說這個問題由來已久,因為小明是個左撇子,但是小學以後,老師要求他用右手寫字,只要小明使用左手,老師的木尺便會無情的自空中向小明手背擊落。學齡前小明便習慣了左手,換成右手之後,筆畫常錯亂,字的安排也有狀況,王先生是個職業軍人,知道了小明的狀況以後,曾經狠狠的教訓過小明幾次,王太太很無奈,既心疼小明的處境又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  為什麼不能用左手寫字呢?這個問題縈繞我心頭,心緒一陣陣幽微震動。小學時代同學也有幾個用左手寫字的印象,但後來都被老師硬是換成右手,然而我從來沒有質疑過老師的選擇,總認為那就是對的。
  我從腦海裡的記憶體搜尋,憶起鄰居阿福從小就是個左撇子,他是個性倔強不太屈服的人。但台灣是一個右手文化的環境,小時候常聽大人指責用左手的人是「壞手仔」,吃飯也好,寫字也好,大人都排斥孩子用左手。阿福小時候吃飯寫字習慣用左手,常被老師及長輩咄咄逼人地用不留情的問句逼到死角,阿福在巨大的秩序籠罩之下,從不抑止住自己倔強的性情,他頻頻質疑,為什麼用左手就是「壞手仔」?師長面對阿福那張桀傲不馴的嘴臉,瞠目結舌,也拿不出什麼語言說明,只是抑揚頓挫、慷慨激昂的說這是傳統。我記得阿福不停的遁逃閃躲,甚至故意對抗著,但最終逃不過老師和家長的鞭子,我記得他最後一次被老師嚴厲警告的時候,他的目光渙散在單調秩序建構的班級裡,我猜他渴望休息了,將嚴苛而繁複的對抗屏棄在一旁,終於投身於巨大而單純的秩序中。阿福從此右手吃飯右手寫字,師長們終於微笑的點點頭,但我猜想阿福心中某個深處應該交織成一片渾沌,瞬間成為什麼已死或正在死去的東西,從他生命裡面潰爛,因為我此後看見他,都有種陷落的感覺,感覺他的生氣與活力早早被封阻於一場抗爭之中。我甚至猜想,阿福日後左右常搞不清,會不會與這件事情有關?
  想到此處,我特別注意王小明書寫習慣對他可能造成的影響,特意告訴他我不反對用左手寫字。王小明聽了我的話靦靦著臉笑一笑,一逕地只是搖頭。我說沒關係,如果你左手寫字比較順,使用左手也可以。他臉紅的表情因逆著陽光而流動不定說,「左手寫字是不對的。」顯出一派純真羞澀的氣質。我很心疼他的一番說詞,他字形左右的錯置讓我想起了左右莫辨的阿福,心中埋藏著一股滑稽的困境,慢慢擴張成一團無解的迷霧。
  我很想用左手寫字當示範給小明看,告訴他,老師也是左手寫字,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。但很無奈且諷刺的是,我對左手書寫竟然非常困惑,常常一橫一豎都不知如何下筆,更因為不太確定筆畫而寫得歪七扭八,原本應該由左至右的筆順,到了左手竟成了由右至左,哭笑不得。這個經驗很奇妙,我思索能不能從我的左手裡面找出什麼東西,幫助小明在書寫的歷程中詮釋些什麼?我發現在這個以使用右手為主流價值的社會裡面,根本沒見過教左手寫字的老師,因為老師大概不會用左手教寫字,因此所有左手寫字的學生只能聆聽右手者的教誨。在右手的訊息還未送達、轉換到左手學生時,左手的符號概念便硬生生被拆解,彷彿成了世俗無法承擔之輕。而那始終簌簌顫抖無法進入主流的左手,其實只是遮擋著某種屏幕,一旦找到縫隙隨手撩開,將發現一切都只是一個單純的理由。這只是我天馬行空的大膽臆想,我思索台灣以右手為主流文化的環境,應該會有更多形成的原因與背景,但是我身為一個教師,沒辦法用左手教導左手寫字的學生是個事實。
  我嘗試用左手寫字所造成的困境,讓我和王小明產生了一種微妙的共感,王小明見我寫得扭扭捏捏,不禁紅著臉微笑,還刻意將筆換到左手寫字給我看。他左手寫字依然扭捏,但筆順明顯比右手來得順多了,他的左手在投射入窗的陽光之下,顯得特別有自信,整個教室頓時只剩下鉛筆錯落於作業簿上的一股寧靜,王小明默默地一路寫下去,那幅畫面顯得特別專注、特別遙遠。
  我稱讚他寫得好,鼓勵他換回左手書寫,他卻頓時像被剝奪了活力似的,格外敏感畏怯地換回生澀的右手,並且頻頻搖頭。我意識到王小明的內在有某種羈絆存在,將他的左手綁得很深,在我一發言嘉許他的剎那,那條繩索便將他綁入了某個侷促的空間裡面,剛剛萌芽的左手思緒也因此被驅趕殆盡。
  從左手的書寫,我似乎短暫的進入了王小明的內在,因此不太想再說一些鼓勵或說服等表面的語句,我為恐將形成另一道繩索將他縛住。我思考剛剛深層思索的旅程,如何凝結成同理瞭解的一瞬,讓王小明尊重與看重自己的長處。
  我公開詢問班上一位左手寫字,以及是否曾經有左手書寫目前轉成右手的學生?竟然有3位學生舉手,大家彼此交換寫字的困境與心得。我也將右手轉左手書寫的經驗提出來和大家分享,一些右手書寫的同學也試著用左手寫字,大家都很踴躍提供自己的經驗,很願意為這個題目分享自己的處境,一時我剛剛遇到的挫折反而變成了有意義的經驗。
  王小明後來小心地告訴我,他聽到同學的分享,覺得很有趣很好玩,也不會覺得左手寫字是一件不好的事了。他甚至向我透露,以前覺得左手寫字這件事都是自己的錯誤。我看見王小明寫字越來越輕鬆,也比較有信心了,他後來告訴我,他練了左右兩手都可以同時寫字的功夫,他下回要挑戰兩個手同時寫兩種不同的字,這樣他就證明他能夠「一心二用」。
  面對不同於習慣的新事物或新現象,我的內在常會有很多游動不安的因子,不免感到焦慮。面對一個新時代,似乎也是如此,因為我生長於一個過去的時代,驅使我使用過去的思維未經思索而立下判斷,而使兩代之間的行為氣質和價值判斷夾帶了不被理解和容納的砂石。然而這是一個很多聲音的世界,我想到老師們常說我們是美麗世界的最後一道防線,我停下來審視自我的生命圖案,聽見阿福拼命吶喊的聲音,看見小明寧願扭曲著字體也不願意開放自己的左手,一時之間不禁汗如雨下。然而教育是什麼呢?如果教育者只有一個視野,一種聲音,這世界也許就不會有恢弘的蘊含,然而這一切都只是我左手寫下的謬思。
  在我曾經當過學生的教室,此刻我站在講台上面為人師表,惶惶然地望著一群學生陷入無限懷想之中,看見透窗的陽光灑在教室裡,現實與回憶產生的詩意展現無與倫比的充沛。

──完 
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轉載自:
http://www.tccgc.gov.tw/report/2003-album5/prose-florilegium-2.htm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Animadversion from Leon 
  世界並不是如同我們想像中的這麼理所當然,左手的謬思,意味著左手份子長期被認定的錯,似乎用了他們習慣的手便是罪,只因為大多數的人認為右手才是理所當然的。
  希望我能跳脫出這樣的認知,不隨波逐流,不以成見待人。
  這是我突然想到的一篇文章,高中的時候我似乎看過這一篇,而會把它貼上來則是因為一時興起。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LEON9032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2) 人氣()